第十二章 崔氏父子

翌日一早,王九娘足足睡到卯时末才醒过来。拥着带有熟悉味道的衾被坐起来,她半睁着有些朦胧的睡眼,满足地伸了个大懒腰。邸店的四足矮床光秃秃的,并未挂任何纱帐遮蔽,她一眼便望见半支开的窗外透入的浅淡日光,略有些不习惯。

“九娘睡得可好?”听见响动后,青娘从床前那扇粗糙的屏风后探出头,眼下一片青黑。

“很好,昨日你们收拾得很不错了。”王九娘浅笑道。这家邸店的寻常客房就像长秋寺的寮舍那般简陋:一张四足矮床、一扇屏风、屏风外铺着芦苇编成的长榻,便再也放不下旁的东西了。昨天丹娘、青娘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勉强布置出她们认为能睡下的床铺。但在这样朴素简单的房间内,她倒是睡得很是安稳。

青娘利索地爬了起来,穿上裙衫:“丹娘还说我呢。说是九娘都受得委屈,偏我竟受不得……”她嘟哝着,“她这回却是冤枉我了。我前半夜的时候还睡得好好的,后来听见外头响起了怪声,才翻来覆去睡不着了。”

“怪声?我倒是未曾听见。”王九娘道,“丹娘听见了么?”

“奴也什么都未听见。”丹娘捧着清水走了进来,“偏就她说听到了刀剑的声响。”

王九娘蹙了蹙眉:“阿兄可回来了?”刀剑的声响,令她联想到了各种打劫、追杀之类的恶*件。但潼关城是屯兵之处,寻常恶人盗贼哪里敢在城内肆虐?如今又是太平盛世,潼关守兵也不可能随意调动。算了,这种事,像她这样的后世人怎么想也想不清楚,只求别牵累了兄长便罢了。

“七郎刚入城不久,瞧着很是精神。”丹娘看出了她眼底的担心之意,回道,“许是青娘听错了,九娘千万别将此事放在心上。”

青娘也忙跟着点头:“许是我做梦了罢。待会儿在马车上,可得好好补足了觉。”

“横竖没什么事,睡上一整日也无妨。”王九娘神色微松,由着她帮她挽发换衫。乌黑密实的长发在头顶绾了个髻,用玄色的幞头巾绑住,身着檀色圆领长袍,烟灰色腰带上系了件葡萄穿枝碧玉佩,双足套上皂色小短靴。

装扮妥当后,依旧又是一位风姿俊逸的少年郎。而且,穿“丈夫衣”穿得久了,王九娘举手投足间也多了几分英气、几分随意。若是不熟识之人,一眼看上去,已是很难发现她女娇娥的真实身份了。

“稍后便要启程了,九娘是去大堂用朝食,还是在房间中用?”

王九娘想起兄长那几位朋友,不得不选择了后者:“取来在房间中用罢。”

丹娘、青娘将春娘和夏娘唤进来收拾床铺,这才一齐出去了。不多时,她们便端了羊肉汤饼、蜜豆蒸饼、葵叶汤过来。

王九娘吃了几口,突然想起了昨日遇见的懂事小家伙,“崔小郎的阿爷可回来了?”她昨夜睡下之前,那人确实还未回来。晚上城门关闭,又有宵禁,就算要回邸店,也应是像她家兄长那样,一大早才进城。按理说,赵九等人应该会注意到才是。

丹娘摇了摇首,以目光询问消息比较灵通的青娘。

而青娘皱了皱秀气的鼻子,颇有些不情不愿地回道:“听赵九大兄说,一早他们便离开了邸店,留了一千钱作为酬谢。咱们还缺那一千钱么?九娘待崔小郎那么好,他阿爷竟然也不过来拜访致谢,实在是太不知礼了。亏丹娘先前还猜他们是清河崔氏、博陵崔氏分支呢!行事做派一点也不像世家子弟!”

王九娘笑了笑,不知为何却想到了青娘夜半听见的刀剑声响:“这倒是无妨,或许他们只是急着赶路罢了。”她帮那个小家伙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并不求对方感谢。只愿那位父亲能吸取教训,别再一次将孩子随意地抛在人来人往的陌生之地便足矣。

辰时左右,潼关城内唯一的邸店前越发热闹了。从邸店内走出的旅人们或匆忙或悠然地分赴东西,带着厚重行李或货物的车辆则慢慢地在一旁的角落里汇聚成了车队,去往了不同的方向。随着一队队人马的离开,有些嘈杂混乱的邸店前终于渐渐安静下来,只留下了一支车队停留在原地。

那车队里足足有十来辆牛车、驴车,不仅拉着沉重的行李,还装了二十来个老弱妇孺。赶车人且不说,另还有一群穿着短打的精壮汉子守在一旁,半是警惕半是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

邸店对面的某条小巷中,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正安静地站着。骑在它身上的,是位身着红褐色窄袖圆领衫的年轻男子。他大约二十余岁,身形挺拔,肤色却很白皙,视线略有些散漫,似乎正在出神。而他怀里抱着个四五岁的幼童,倒是目光炯炯地盯着邸店前面不放。

“阿爷,那些人,是部曲?这些部曲瞧起来挺厉害。”

“唔。”

年轻男子答得很随意,显然并没有仔细听儿子在说些什么。但孩童也丝毫不在意,似乎早就已经习惯了。

这时候,自邸店的门内,走出三位衣着轻便、容貌俊美的少年郎。紧跟在他们身后的,便是几个年纪略长一些的年轻文士。为首的少年郎朝着年轻文士中的一人说了几句话,又简单地向其他人点头致意,这才快步走到马车边,利索地登了上去。

“阿爷,那位就是王娘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险些将她认成是男子了。”

“嗯。”年轻男子有些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虽然穿着胡服,但对方是位女眷,所以他并未细看,便挪开了视线。不过,他很快就在翻身上马的那群人中,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王?”轻轻地念着这个字,他微微勾了勾嘴角。依稀记得,好像这一支确实是只有一兄一妹。既然是他们,那昨天的事,的确仅仅是巧合而已。晚上的意外,应该也和他们没什么干系。

“阿爷,不用过去谢谢她么?他们已经朝西城门走了。”小家伙眨了眨眼睛。

“不必了。”年轻男子拨马转身,驱马小步地跑了起来,留下一阵烟尘。

“王娘子帮了我,阿爷怎么能不去当面致谢?”小家伙固执地抬起头,抿紧了嘴唇,满脸都是不赞同之色,“记得以前祖父教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是施饭之恩呢?虽然这是给我的恩情,但我还小,报不得恩,当然只有阿爷去报了。”他小小年纪,说得头头是道,越说眉头便皱得越紧。

本来他以为,阿爷一早就会去拜会王娘子致谢——但当他把他夹在手臂下匆匆离开邸店后,他发现自己彻底错了。本来他还以为,阿爷是因为昨晚出了事,不想牵累王娘子才赶忙离开邸店,打算日后再去致谢——但当他带着他驱马转进了这条小巷后,他发现自己再一次错了。本来他又以为,阿爷是想等着王娘子出邸店再去致谢——但他如今打算转身就走,他发现自己又一次错了。他家阿爷,好像总是在做一些五岁的他完全无法理解的事。

年轻男子只觉得他气得双颊微微鼓起,显得格外可爱,却并不把他的怒气放在心上:“王家与我们也算是世交。你回头写封信给祖母,她便会替我们好生谢谢她了。”而且,作为世族女子,她或许也更需要那样“实实在在”的感谢。

“真的么?世交,又姓王,是太原王氏?”小家伙转怒为喜,迅速地想出了他最熟悉的郡望名称,“阿爷,我以后还能见到王娘子么?”

“以她的年纪,应该已经出嫁了。若是嫁在长安,倒是能见着。若是嫁在外地,或许也能像昨日那样偶遇上罢。”

“我总觉得王娘子有些眼熟,我以前见过她么?”

“呵。”年轻男子挑起眉,“或许你出生的时候,她给你添过盆。”

早慧的小家伙自然知道父亲是在敷衍自己,想了想,又道:“阿爷,他们像是要回长安,我们也许久没有回去了。”

“你想回长安?”

“阿爷不想回,我就不想回。”小家伙将自己完全缩进了父亲温暖的怀里,“阿爷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下一回,阿爷不能再把我丢下来了。”

年轻男子微微一怔,神色温和了许多,轻轻地揉了揉儿子的发顶:“好,我答应你,再也不会把你丢下来了。”

“那……阿爷,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小家伙有些依依不舍地看着那辆远去的马车,心里暗暗想着,如果下回还能遇到王娘子,他一定要自己好好地谢谢她。

“不如仍旧让阿玄来决定罢。随便它怎么走,它将我们带到哪里,就去哪里,如何?”

“好。”小家伙抚了抚身下骏马脖颈上油亮的皮毛,“阿玄,都看你的了。”

原本安安静静的乌黑骏马竟像是能听懂主人的话般,从鼻中喷出一口气,长嘶一声,接着便踢踢踏踏地转了个弯,又回到了邸店面前。而后,它顺着邸店的街道往前走,慢腾腾地在这小小的潼关城内逛了一圈。它甚至还在卖胡饼的小食铺前停了一会儿,等着小主人包了十几个芝麻胡饼、饼饵、环饼回来,这才心满意足地出了西城门。

耽搁了这么久,王家的车队早便已经不见踪影了,西城门附近有些空空荡荡的。阿玄也并不理会修得整整齐齐、延绵向远方的官道,专门寻了一条羊肠小径,也不管自己是不是能通过,便小跑着撒欢扎进了小径尽头的密林里。

马上的一大一小对视了一眼,两张相似的面孔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无奈的笑容。照这样走下去,今夜他们又得在野外露宿了。幸好方才还准备了一些干粮,行李中也带足了各类所需之物。不过,这些干粮也吃不了几天,少不得又必须打猎果腹了。

待这父子二人与一匹马消失在密林中后,几个高大结实的虬髯大汉循着这条小径跟了上去。

“昨夜发生了那种事,四郎还敢带着小郎君往这种荒郊野外跑,胆子也太大了些。”

“老魏你有所不知,四郎十来岁就外出游历,这天下都快要走遍了。别的暂且不说,胆子却是比你我都大了不少。”

“是啊,咱们一直跟着,也没帮上什么忙。只能多传传信,也好教郎主和夫人能放心些。”

“别光顾着说了,莫追丢了!”

他们的低语声随着清风传了没多远,便消失了。

而已经继续朝着长安前行的王九娘,自然并不知道这对崔氏父子还在暗中观察了她一阵,更不知道他们似乎来头还不小。她只觉得,自己大概再也不会再遇上那对父子了,于是很快便将那个成熟懂事的小家伙也放进了记忆深处,再也不曾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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