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内饭菜的香味飘荡着。
三个人没有说话。
只是偶尔伸出筷子夹菜。
人死了就彻底回不来了。
令死者复生这样可怕的噩梦,是绝不能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
这样的话语不断在羽贺的脑海里回响。
人人都恨资本家,人人都想成为资本家。
这样的话语在上一世见的最多了。
每当有无私者,这样的话语就会转为攻击,将无私者打成人人。
羽贺有些疲倦地伸出筷子夹菜,却中途掉落。
就像那块掉落的蔬菜。
他已经死过一次了,那个曾经的理想者已然死去。
太碍眼了啊,他的存在。
就像食草动物在食肉动物里一样显眼。
罪恶如只愿敛财,满口仁义的资本家,贪婪如腐朽而谈论正义的官员。
无论权力有多小,即便是一个孩子,即便是一个班集体的领导,也要以此为获利的手段。
那些罪恶永远不可能凭空长出来,就像在善良的羊群里生出了一匹贪婪的狼。
羊的孩子是羊,狼的孩子是狼。
罪恶也只能诞生于罪恶之中。
他们才真的是从人类之中来,到人类之中去。
即便是满清的黄龙旗变成了青天白日旗,也只是将头狼打倒,狼群依旧是狼群,狼依旧看管着羊。
一个小县城里,私塾的老先生整日之乎者也,旗帜变了,私塾变为了崭新的学校。
可除了私塾的老先生,谁还能去教书呢?
私塾依旧是私塾,只是改了名字。
杀了六子的武举人依旧是武举人,打倒黄四郎之后的张麻子,也只是看着远去的旧友,孤零零一个人行走在夕阳之下。
死者复生是人类应当拥有的力量,但绝非现在。
痛苦的纠结让羽贺这一顿饭,即便是发挥着一如往常的水平,也味如嚼蜡。
饭桌上的平静终究还是被打破了。
“我想过了,即便那并非出自我与母亲的本愿,但母亲终究爱着这座小岛。”
低垂着眼眸的岛袋君惠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她始终深思着。
于是得出了答案。
她抬起头来,露出了有些惨淡的笑容,一如她知晓母亲被害死时,凶手一脸愉悦时那样的惨淡的笑。
“人有生就自然会有死亡,违背母亲的愿望,将她重新带到这个世界上,是我的愿望,而非母亲的。”
正是在青春不老的噩梦里待了二十年的她,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出,青春不老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噩梦,来自人类的贪婪在她作为巫女的时间里,已经看到淋漓尽致了。
已经不想看了。
“我想离开这座小岛了,找到那个老人,去将这场噩梦终结。”
鲜血染红了巫女小姐的双手,但她的眼神依旧放着光芒,无比坚定。
她又开朗地笑了起来:“阿啦阿拉,我吃饱啦,谢谢你们的招待,五郎酱他们好像也有点奇怪,我约了他们晚上三缺一,我去他们那里打他们啦。”
话里藏着深意地岛袋君惠小姐微微一笑,她就像洞悉人心的神使一样,看了一眼痛苦地宫野,又挤出笑容看向羽贺。
她的手指轻轻一指,甜甜笑着:“可不要让女孩子流泪呐,拜托你啦。”
随后起身,走出了房间。
背靠着墙壁,缓缓蹲了下去,捂住脸抽泣起来。
活在由他人编织的噩梦中的少女,原本和善的友人变成了吃人的恶魔,一个个看似善良的村民,也只是被利益遮掩双眼,化身梦魇吞噬者她们一家。
但她依旧打破了地狱,虚假的巫女小姐在人间散发着自己的光与笑。
哪里有什么天使,只不过是打着手电筒,佯装开朗的巫女小姐罢了。
.....
也无需讲话,无需争吵。
他们是同路人,就是因为同路才会到一起。
就是因为相同,才会痛苦与纠结。
从未体会过父母爱的人,姐妹倚靠着,有时姐姐保护妹妹,有时妹妹保护姐姐。
而体会过父母之爱的人,他们却以微妙的形式死于自己之手。
他们都很痛苦。
却要在痛苦中寻找光明。
志保抽泣着。
她只是倚靠在羽贺的怀中,尽情哭泣着。
就像是要将从小的委屈与苦难全部发泄出去一样,只是哭泣。
那声音撕心裂肺。
羽贺只是轻轻抚着她的背,缓缓地哼起歌。
声音很温柔,轻哼着摇篮曲。
什么都没有说。
无论她选择走向何方,他只知道在前方护住志保,保护她。
仅此而已。
陪伴是无言的告白。
抽泣声响彻房间,宫野志保像小孩子一样哭到昏厥,流下的泪水打湿了羽贺胸襟的衣服。
而他的眼泪也从眼角缓缓滴落下去,家人的回忆在脑海中浮现,只是依旧轻轻唱着,那首婆婆最常唱给他听的摇篮曲。
羽贺温柔地拥抱着哭泣的志保,微微一笑。
人的一生有两次死亡。
第一次是肉体的死亡。
而第二次,当无人记得你时,便是存在的死亡。
岛袋君惠也好,宫野志保也好,她们的至亲已然死亡。
而现在,是她们自己选择了至亲的离去,是她们自己坦诚接受了她们的死亡。
死掉的人是不能回来的。
她们在哭泣。
为亲手献上的死亡而哭泣。
复生说起来很简单,简单到甚至不需要经过他的手,只需要点播几句就能拥抱死亡的家人。
就像腐朽一样。
当权力带来的利益送到嘴边,能忍住不吃的人会有多少呢。
人是难以战胜自己的,就连名为樱井三郎的老人都一样。
即便是厌恶着那些,明知岛袋真相,却还是为了利益眼睁睁看着岛袋君惠在青春不老的噩梦里游荡的村民一样,失去记忆的他依旧选择了和村民一样的路,成为了被自己厌恶着的存在。
谩骂着吃人的上层,自己成为上层之后又反过来变本加厉地吃人。
人是难以战胜自己的,而战胜者则走向本该存在于,令亡灵复生的世界。
拥有着战胜自己的力量,他们已经可以平静地看待复生了。
而并非滥用。
就像拥有着过去记忆的,毫不犹豫地希望告知岛袋真相的樱井老人一般。
但现在。
在哭泣着的人们。
她们也同样战胜了自己,战胜了过去的人生,在痛苦与悲伤中走向未来。
这并不容易。